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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那一位手帕之交,名叫王锦湖,是苏州长洲人氏,是个极聪明的姑娘。我与她在同一位老师手下修习岐黄之术,因此相识,可以说是情同姐妹。锦湖在医道上的天资远胜于我,假以时日,必是义妁、鲍姑、张小娘子一般的人物。我们经常叹息世人偏见太重,女子为医者少之又少。而受制于礼法,太多女子没法延请男医师诊治,以致香消玉殒,实在可惜。在入学那一年的乞巧节,我和锦湖对着明月立下誓言,他日学成,在苏杭一带开个女医馆,我们都是坐馆,一边设帐收徒,一边治病救人,教江南女子再无疾病之苦。”
“可惜的是,她家里觉得,医道对女子来说终究是杂学,相夫教子才是正道,便在永乐二十年把她远嫁京城一家高门——若只是如此,也还罢了。苏州与京城有漕河畅通,我与她时时鸿雁传书,可聊解思念之情。锦湖甚至在信里勉励我,让我一个人把女医馆开起来,代替她去享受她所憧憬却再不能触及的那种生活。我从字里行间,能感受到她在京城生活的苦闷,却无能为力,只能多写几封信去,希望能为她稍做排遣,聊解云树之思。”
“云树之思?什么意思?”吴定缘插了一句。
“这是杜甫的《春日忆李白》:渭北春天树,江东日暮云。”
苏荆溪知道吴定缘肚子里墨水不多,笑着又补充了一句:“这是形容朋友别离思念的话。”吴定缘“哦”了一声,也不知听懂了没有。
“可就在一年前,我惊讶地发现,这些信石沉大海,再无回应,她整个人完全消失了。我很惊慌,亲自去王家询问,却没有回应,托人去京城打听,也毫无音信。于是,我决定自己去查,一查才发现,她在永乐二十二年已经死了,死在夫家最堂皇、最残忍的手段之下,带着不甘与惶恐,就这样死了。你能想象我那时的心情吗?就像是把心脏剖开,把砒霜与钩吻灌下去,流过全身经脉。”
说到这里,苏荆溪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,娇弱的身躯微微弯曲,仿佛剧毒至今仍在侵蚀。吴定缘不得不把她抱得再紧一些,才能抑制住她的颤抖。
“参与这一次谋杀的,有很多人,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。有些已经死了,有些还活着。可我一个远在苏州的女人,又能如何?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为锦湖在独墅湖畔立一座衣冠冢,四时祭拜,只盼她能转世到个好人家。”
“当我以为自己会慢慢走出伤痛时,却听到一个消息,杀害锦湖的其中一个凶手朱卜花,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南京……当天晚上,我梦到了锦湖。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狭窄的幽冥之中,身上吊着一根细细的丝线。她的脸色铁青,眶内唯余眼白,双手十指流着脏污的血。她告诉我说,每一个魂魄,都靠阳世之人的思念为丝牵系,方不堕无间地狱。而整个世界只有我还在惦念她、关心她,只有一根细丝还在牵着她的魂魄。说到这里,锦湖的身体开始摆动起来,一边摇摆一边在哭在怨,在惨呼,在尖叫,在重现她临死前的可怖神情。这个梦,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复现,每一次都令我痛彻心扉,让沸腾的毒液渗透全身。我知道,我必须替她报仇,否则她将永堕深狱。”
说到这里,苏荆溪突然自嘲地笑了:“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。我自己是医师,自然知道这一切与锦湖无关。不过,是我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内心一股戾气无可抒发,遂化成梦里锦湖,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。这是心病,却不必用心药来医,只要化为一剂心毒就够了——后面的事,你都知道了。”
吴定缘磨动着嘴唇,嗓子有些干涩。他猜到是复仇,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炽烈决绝。
“我决定杀掉每一个害死锦湖的凶手,至死方休。所以我主动陪同太子北上京城,不为忠君,亦不为报国,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,为了一个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人。”苏荆溪疲惫地说道,似乎因这段故事耗尽了心神,整个人瘫软在吴定缘怀里。
“竟能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……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啊。”
“我这一世,只有一个交心好友,魂魄相通,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。唉,你不会明白的。”
“我怎么不明白,过命的交情嘛。”
吴定缘看向苏荆溪的眼神,微微有了变化,饱含着钦佩、怜惜、敬畏,甚至还带了一点羡慕。她这么一个弱女子,居然能为朋友做到这地步,着实令大部分男子因之蒙羞。
“你这是帼帼不让须眉啊。”他想起瓦子里形容穆桂英的一句话。
“是巾帼不让须眉。”苏荆溪扑哧笑出声来,气氛缓和了不少。两个人交换了秘密之后,关系总算不那么僵了。
过了不多时,对面突然传来“咔啦”一声,似是什么东西被拽倒。过不多时,又是“哗啦”一声,铿锵作响,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野兽在逐渐逼近。两个人的身体,都是一颤。
这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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