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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夏天,雨脚像是被钉子钉在了黔东南的群山之间。我因为一桩公差,滞留在一个水汽氤氲的水族村寨里。寨子背靠苍莽的大山,前临一片广袤的湿地,当地人叫它“迷魂荡”。雨下得最密的那几天,空气里全是腐叶和湿泥的腥气,连寨子里的狗都懒得吠叫,只趴在屋檐下,睁着浑浊的眼睛看雨帘。
故事是在一个叫“老歪”的猎户家里听到的。老歪是个干瘪的老头,脸上的皱纹能夹死蚊子,唯独一双眼睛,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亮得吓人。那天晚上,雨敲打着木窗棂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,寨子里的人都躲在家里,只有我们几个借宿的外乡人,围在老歪家的火塘边烤火。火塘里的柴禾时不时爆出火星,映得满墙的兽牙和兽皮影子幢幢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。
老歪吧嗒着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,半晌才开口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:“你们听说过‘蛙鬼’没?”
同行的小张年轻,胆子也大,嗤笑一声:“老歪叔,您这是要给我们讲鬼故事啊?蛙鬼,不就是青蛙成精了?”
老歪没理他,只是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,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雨幕:“不一样。这东西,不是精,是鬼。专在这种连阴雨的天儿出来,躲在迷魂荡里,学青蛙叫。”
他顿了顿,压低了声音,那声音像是直接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:“那叫声啊,甜腻得很,跟普通青蛙不一样,听着听着,人就迷糊了,脚底下跟踩了棉花似的,不由自主就往荡子里走……”
火塘里的柴禾“啪”地炸开一段,火星溅到小张裤腿上,他猛地跳起来拍打,脸色却有些发白。
老歪像是没看见,继续说:“我年轻那阵儿,寨子里有个叫水生的后生,水性好,胆子也野。那年也是这么个连雨天,迷魂荡的水涨得跟天连在一起。头几天,就有人说夜里听见荡子里的蛙叫不对劲,跟哭似的,忽远忽近。寨子里的老人都叮嘱,千万别靠近荡子边,尤其是听见那怪蛙叫的时候。”
“水生不信邪啊,他说哪来的什么蛙鬼,就是青蛙叫得欢罢了。有天夜里,雨下得正紧,他翻来覆去睡不着,说听见窗根底下有青蛙叫,那声音又脆又亮,好像在喊他名字。他老婆拦他,他说去看看,抓两只肥的回来下酒。”
老歪的声音越来越低,带着一种潮湿的寒意:“他就这么披着蓑衣出去了。他老婆等了大半夜,雨没停,人也没回来。天蒙蒙亮的时候,他老婆喊上几个人去荡子边找……”
我的手心开始冒汗,火塘的温度似乎都驱散不了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。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,夹杂着隐约的、此起彼伏的蛙鸣。但仔细一听,又觉得那声音有些异样,不似平日里听到的青蛙那般充满生机,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……黏腻感,像是从烂泥里捞出来的声音。
“荡子边的泥软得能陷进膝盖。他们找了半天,才在靠近中心的一片浅滩上看见点东西。”老歪的眼神空茫,像是回到了那个阴雨绵绵的清晨,“水生的蓑衣扔在泥里,沾满了绿色的、滑溜溜的苔藓。人呢?”
他突然停住,看向我们。小张咽了口唾沫,忍不住问:“人呢?老歪叔,水生呢?”
“人在泥里呢。”老歪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,“不是躺着,是跪着,半个身子都陷进了黑泥里。脸朝着荡子中心,眼睛瞪得溜圆,嘴巴张得老大,像是在喊什么,可嘴里全是黑泥和绿苔。最邪门的是……”
他故意拖长了音调,火塘的光映在他皱巴巴的脸上,显得格外狰狞:“他身上爬满了那种巴掌大的、通体发黑的青蛙,眼睛是血红的。那些青蛙见了人也不跑,就那么死死地扒在他身上,呱呱地叫。那叫声啊,跟他夜里听见的一模一样!”
“后来呢?”我忍不住追问,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后来?谁敢靠近啊!”老歪猛吸了一口旱烟,浓烟从他鼻孔里冒出来,“有人想拿竹竿把他扒拉出来,可那泥太邪性了,竹竿插进去就拔不出来,像是有手在底下拽。等寨老带着人念了咒,撒了糯米,那些黑青蛙才‘扑通扑通’跳进荡子里。再看水生,人已经没气了,脸上、脖子上全是细密的、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的红印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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